贾敏是我认识很久的朋友,年轻的时候,她在城市里的生活不好也不坏。年,因为感情失和,老公和她离婚。两个人没什么财产,离婚与净身出户没有多大差别。
离婚后,贾敏一直独自生活,原以为日子就这样将就着敷衍下去,但随着自己年龄的增长、父母慢慢变老,她开始在一个又一个财务危机里打转。
我不知道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是成长的必经之路,还是偶然的排列组合。我非常希望她能尽快摆脱危机,走向正面循环。
1
年6月,37岁的贾敏决定回老家一趟。在门打开以前,她已经站了几分钟。
有七八次,她都想掏钥匙,但空着的双手总会泛起一股尴尬。老家的人都好脸面,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,要给亲朋准备礼物。这一回,她的背包只塞了几件换洗的衣服,没有礼物在手,她张不了嘴叫门。犹如心灵感应,门忽然开了,露出爸爸慌里慌张的模样。
父女俩面面相觑,几秒以后,亲戚代为宣告妈妈患癌的噩耗。
回家之前,爸爸已经打电话跟贾敏通过气,她不是没有心理准备。但亲戚这么一说,像是一种庄严宣布,客厅里其他亲戚的目光,全落到贾敏身上。大家心里都明白,癌症不仅意味着病痛,还意味着巨额医疗费。
想到钱,贾敏不由得心虚地放低视线。上一次她站在亲戚们的中心,是自己做主远嫁,那已经是13年前的事。失败的婚姻曾经让她抬不起头,为了挽回一点面子,她充过不少次大头*,在亲戚聚会时抢着买单。但现在的贾敏已经被独身生活磨平了所有骄傲,即使难堪,认怂也可以十分自然:“我没什么钱。”
没钱,就是一种原罪。在场的亲戚多数是长辈,教训如同迎面扑来的寒风,贾敏甚至能听见爸爸陡然凛冽的呼吸声。但她没为自己辩护,只是沉默。妈妈之后看病还要刷人情卡,她没有和亲戚较劲的余裕。
舅妈及时截停了亲戚们的诘难,只是淡淡地嘱咐贾敏,医院。这种指示就像导演喊“cut”,只消一会儿,亲戚们都散了,剩下贾敏和爸爸在客厅里沉默地对坐,喝茶喝出了喝酒的愁闷。
客厅已经很破旧了,墙角掉灰、地砖开裂。在贾敏小的时候,她住过崭新的房子,那是父母的单位福利。工人在县城最威风的年代,只需十年八年的工龄,就能支撑独立的一间房。他们在那里住了很久,直到爸爸的腰坏了,才卖了换低楼层。
这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,爸爸为此生了很久的闷气。在亲戚里,两套房子算标配,三套四套还有门面房收租的,大有人在,再不济,也得住上电梯房才算体面人过的日子。搬进“新”家的当口,爸爸还在发愿买电梯房,但贾敏当时只觉得可笑——要有这个钱,为什么不在省城买?先不论老家的房子能不能升值,她就没打算让老家套牢自己下半辈子。
贾敏打定了主意,但父母想要买房之心不死,三不五时向她“汇报”老家的楼市动态。几年下来,贾敏的工资原地踏步,老家的房价倒是涨了多块。都说不进则退,贾敏只好退步抽身,开始留心老家的楼盘。
没想到,贾敏才看了几处房子,就撞上妈妈生病,想要买房做业主的心也就淡了。要是背了房贷,还要筹妈妈的医药费,这日子怎么过?借着和爸爸谈钱的机会,她想给爸爸“打预防针”:钱留给妈妈治病,新房就别买了。
爸爸放下茶杯,更沉默了,沉默意味着委婉的反对。
爸爸说,买房是为了妈妈的康复着想。这份“考虑”的重量,已经超过贾敏可承受的范围。如果真的要换房,她更希望爸爸说“换到一楼”,然后她就会开开心心地掏出一万几千块中介费,彼此又能轻松几年。
不容贾敏多想,第二天一大早,她就得坐上医院。医生说的词语多半是她没听过的,但爸爸一直在问她,贾敏只能根据医生的脸色勉强翻译:“已经是中期了,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情况,要开刀才行。”
爸爸露出惶恐的表情,但贾敏没有时间安慰。她是独生女,来医院就意味着承担所有责任。整整一个上午,医院里晕头转向,这交一张单的钱,那交一张单的钱,心里一阵一阵地发慌。等她终于办好所有事,想要坐到妈妈的床尾休息,妈妈一脚扫过她即将落下的屁股——老家传统,不能坐病人床尾。
对于“传统”,贾敏予以尊重,也是为了安抚妈妈在术前惊慌的心。虽然手术前不必陪床,她还是留下来,和衣躺在3张拼着的椅子上,连脚都伸不直。夜里的病房,安静的时候是正常的起夜声,不安静的时候能看到白大褂在走廊上潮水似的涌动。
贾敏满腹心事,但按捺着没有动。反而是妈妈,在一阵急乱的脚步声过去以后,慢慢地坐起来。贾敏还没来得及问妈妈怎么了,妈妈已经先发制人,问她:“什么时候买房?”
此时纠缠这个话题没有意义,贾敏转过身,就差用外套蒙头了。她明白父母爱女心切,但非要打肿脸买房子,只会让一家子都背上债务。哪一天租不起省城的单间了,她就回老家,窝在父母的老房子里。两室一厅,独立厨卫,足够她过了。
妈妈在她背后轻轻地叹气,最后也躺下了。
那是贾敏印象中最后的平静。
她不知道该怎么定义手术是否顺利,预后是否良好,毕竟妈妈平安地下了手术台,又平安地回到普通病房。但在护士叫家属帮忙把妈妈搬回到病床的时候,她预感到了不妙。
“你使劲啊,使劲!”
麻药劲儿没过,妈妈像一块浸饱了水的木头,没法配合,沉得很。护士两手提着妈妈身下的床单,指挥贾敏脱鞋上床接应。贾敏没伺候过病人,不会使劲,跪在床上急出了一头汗,护士还是觉得她没使劲。爸爸急了,不顾腰伤,到处补位,三个人一起使劲,才勉强把妈妈转移到病床上。
只是上床就费了这么大劲,妈妈回家得上两层楼梯,那怎么办?
贾敏突然意识到,自己为父母养老准备得太少了——没有医药费、没有电梯房,甚至连人都不得闲。如今之计,还是先租一套一楼的小房子,给妈妈过渡三两个月再说。
然而,想租一套合心意的房子,在哪里都难。贾敏和爸爸两班倒,医院,她就跑出来找房子。一楼的房子,确实省了爬楼梯的麻烦,但吵。出出入入的人群不仅带来窥视的目光,还有“轰隆”拉开铁门的噪声。有些中介避重就轻,推销说“一楼带小花园才够空阔”,但满地茂密的青苔,不知道谁丢下来的烟头、沾血的卫生巾,都让贾敏无法接受。
妈妈出院当天,舅妈开车送他们回家。两层周折的楼梯,让妈妈扶着墙出了一身痛苦的虚汗。老人要是住不起高价的养老院,拥有一套电梯房就是刚需。不然,老人没法下楼,出了什么事,救护员跑上楼也费劲。
逃避老家楼市十几年,贾敏如今想要跑步进场。
2
贾敏在买房上忽然转了口风,让父母有些不敢相信。直到贾敏当着他们的面,给堂姐打了借钱的电话,老两口才把计划和盘托出:原来,他们早就选好了房子,是三室一厅的大户型,附近有车站、有菜市场,小区有漂亮的花园,在周边乡镇是难得的好楼盘。
父母打量着贾敏的脸色,提议卖掉老房做新房的首付,贾敏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。现住的房子虽老,但地段很好,名校学区房,父母之前不舍得卖,总说要留给未来的外孙。现在他们愿意让步,首付就有了,只是定金还没着落。
贾敏张不开嘴要父母出这笔钱,但5万块对她不是一笔小数目,自己的银行账户上绝对不够。堂姐接了电话,一句“在忙,迟点回你”,就把她打发了。看着她紧紧皱起的眉头,爸爸赶紧喂上一颗定心丸:以后房贷分成三份,父母各出一份,不影响贾敏的生活。
父母还想给贾敏灌迷*汤,但她已经喝撑了,连忙制止——要是定金掏不出来,想再多也是无用功。
离婚以后,“家庭主妇”成了履历上的污点,被老板们毫不留情地压价,贾敏的薪水和刚毕业的大学生差不多,只能花呗、信用卡轮番上阵,左支右绌地过日子。要想打钱的主意,只能看公积金——工作了十几年,公积金里总该有5万吧?
贾敏有些心虚,即使是自己的账户,她也不能肯定。这么多年来,她一直回避买房的方方面面,因为觉得自己担不起这个担子。几百万,几十年,哪是一个月薪几千块的人能想的?一直以来,大家都在纵容她的逃避,结婚之前,她是赚钱买花戴的自由女郎,房子只是租来的落脚处,结婚以后,与公婆同住,自然不用担心房子。如今十年一觉省城梦,省城房价已经翻了10倍,贾敏要为自己的选择连本带利买单。
回到省城,贾敏去了最近的公积金住房管理中心。一查,她的心里一阵发凉:账上居然连2万都没有!柜台显然见多识广,只是淡淡地问贾敏要不要打印流水。反正不要钱,贾敏连忙点头,柜台递给她一叠薄薄的纸,上面清楚地记录了账户的流入:每个月块出头,没有任何差错。
柜台礼貌地告诉贾敏,如果有错,可以凭工资条与单位协商处理。但工作了这么些年,老板一直用私人账户发工资,她就没见过工资条。事到如今,要工资条也好,协商处理也罢,都是远水救不得近火,没用。
贾敏忍不住叹气,离开柜台,给堂姐打电话。这一次,没寒暄几句,堂姐就问她为什么等房价贵了才入场。被戳到痛处,贾敏也不敢发作,讪笑着继续和堂姐攀关系。看在父母的面子上,堂姐答应拉她一把,但给借款定了条件:只借2万,过年前就要还。
贾敏近乎感恩戴德地接受了条件,虽然她还不知道还款要从哪里来、剩下的定金要从哪里找。眼下能有一笔启动资金就是好事,为了不让难得的“好运”流失,贾敏一鼓作气,找了好几个同辈的亲戚、朋友借钱,但都被拒绝了——人到中年,要养孩子供房子,谁都没有余粮。
一连几天,贾敏都没想到办法。以前她还可以做一只混日子的鹌鹑,现在家里有无数个理由打电话给她,问她进展、催她行动。贾敏只能糊弄,“有好消息,就会告诉你们”。
再拖,贾敏总得回家陪妈妈复诊。人到了父母跟前,就什么都忽悠不了了。电光石火间,她忽然想起曾经不耐烦关掉的弹窗广告,“只要有身份证就能借款”。
贾敏将信将疑,盯了电脑好一会儿,可弹出来的广告都是报考在职研究生和奶茶店加盟。没办法,她只好试探着,用“贷款”、“秒批”这类关键词进行搜索,结果得到满满一页的答案。
各个平台看起来大同小异,她顺手下载了其中一个。“秒批”的大字在屏幕上不断闪烁,刺激眼球。然而,APP的操作,绝不像弹窗广告上说的那么简单。从网贷的第一步开始,贾敏一直在填写自己的信息,从姓名、电话、身份证号码,再到住处、工作单位,一个人的隐私几乎全给了。
她试探着想在平台上贷款3万,先把累积的卡债还了,再取现还给堂姐。随意就能借出钱的平台,她也不信。中间隔了银行这道防火墙,贾敏感觉会安全一些。
填了大半天资料,结果倒出得快:借款失败。
这是意料之中,贾敏没觉得失望。但闪出的窗口不断提醒她,点开,就能知道为什么失败。贾敏本不想搭理,但一想,这是不花钱的操作,试试也无妨。客服开门见山,就是让她少借一点。
这很合理,毕竟她是第一次来借,还没在平台形成信用。动动手指就能借到3万块,自己也不敢用。想来想去,她决定试着借块,先还了信用卡的最低还款额。这一次,借款出奇顺利,洗个澡回来看手机的功夫,就成了。
钱飞快地到账,随之而来的还有平台硬性安排的还款计划。贾敏明明只借了块,但要还12期,其中11期要还块,最后一期要还块!然而,“轻松”才是贾敏当时的感受。不用风吹日晒,不用看人脸色,甚至不考虑征信,钱就借到手了。算了算信用卡剩下的额度,她把心一横,将钱都取现了,赶在7月凑齐了定金。
父母盯着贾敏带回来的银行卡,眼角笑出了褶子。短暂的喜悦过后,爸爸冷不丁提醒,堂姐的钱要早点还。她愣住了,觉得自己像哑巴吃*连,只能点点头。妈妈提议老房卖了以后钱先还堂姐,贾敏才松了一口气。
老家楼市的确火热,但仅限于一手房。四邻八乡积聚了大量能全款买新房的人,二手房根本不吃香。贾敏一家好不容易等来一个看房的外地人,还没上楼,就指着老房破败的外墙倒吸了一口凉气,知道楼龄有30年以后,就不愿意去看了。
中介赶紧拉住看房人一顿劝,他才勉强上楼,走了一转。贾敏心里明白,这笔买卖肯定谈不拢。老房子走不了房贷,只能走消费贷,利息高了一截,谁不掂量掂量?
想要尽快出手,只能降价。不仅如此,贾敏还把楼下买回来的杂物房当成添头,白送。
即便这样努力,来看房的人依然寥寥无几。之前挂电话的堂姐,现在主动给她打电话。贾敏立刻明白,堂姐这是在催债。如果是同事,她还能厚着脸皮,再拖一些时间。但这是堂姐,人家几次三番催了,钱不到位就意味着社会性死亡。
贾敏只能拍着胸脯保证:“再有一个月就好了。”
3
夸下了海口,就意味着找钱进入倒计时。贾敏忙得脚不沾地,恨不得自己长出三头六臂。她没有兄弟姐妹可以依靠。妈妈入院,她要在场;妈妈住院,她要陪床;妈妈出院,她要交费。一趟“流程”走下来,整个人累得麻木了。
医生对贾敏说,结果出来了,妈妈的病不好治。她只会笑着点头,不敢多想妈妈的病情,逼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钱上。有了网贷的助力,贾敏的债务如同雪球,越滚越大,一期要还的钱不多,但她手头紧,只能这里借点、那里借点,人情债和卡债都欠下不少。债多身不痒,她反而觉得,自己不断逼近正轨。
三五年前,老家的房价还没起飞,三四千就能买一平米,还带精装修。不光父母,亲戚都劝她买房。老屋就是本金,只要她从信用卡刷出一笔钱,就能够上首付,让一家人的生活焕然一新,但贾敏苦笑着拒绝了。如今,她不过是将亲戚几年前教的用到实处,她还嫌自己脑子转不过弯,用得晚了。
买房交了5万定金,还需要60多万才能交全房款。要想凑钱,贾敏只能指望卖掉老房子,落袋30多万,起码够上办房贷的门槛。
因为买房,交游活络的房产中介走进她的生活。中介年纪不大,张嘴就甜甜地叫“姐”,讲的话能落到贾敏的心坎里。家里家外一肩挑,她早已结满愁怨,只能逮着中介抱怨钱难挣。
贾敏的本意是想和中介套交情,少收一点中介费。没想到中介反将一*,张嘴就说文旅地产前景好,签了托管协议就能包租。自己出个首付,每个月光租金就够还贷。贾敏听得心里痒痒的,许诺老房卖了就去看铺。
多一份稳定的收入,成了贾敏最大的念想。唯有暴富的迷梦,能让贾敏喘上一口气。还是少女的时候,她爱看《天若有情》,总觉得谈面包就俗了。如今,她的肩上压了父母养老的担子,每天都要想钱从哪里来。买一套房子,再添一间商铺,指不定会是一家子日后养老的依靠。
自打交了新房的定金以来,她已经习惯了债叠债的生活。还的钱有多少是利息,她根本不敢算,反正工资发下来,不过是在她的手机转一转,很快“回到”各个平台。但贾敏没有更好的办法,只有填上最低还款额,才能再借出钱维持生活。
贾敏在内心已经实现逻辑自洽,但她依然不敢把网贷的事告诉父母。在老家,借钱多数是在亲戚朋友间进行,银行已经是老一辈想象的极限,至于别的渠道,都是不正经的人把持的“生意”。父母也曾旁敲侧击,问贾敏有多少钱,贾敏从来只是含糊地笑,既不正面回应,也不敢说真话自绝后路。
生活最怕烽烟四起,战线越拉越长。贾敏心里不安,找家附近的神婆“问米”。自离婚以来,“请”仙家指点迷津,已经是她的例行公事。比起按钟收费、隔着网线的占卜师们,她更相信传统的力量,只需20块,神婆就会当面解答贾敏的疑惑。
神婆念念有词,算了一阵,给了贾敏想要的答案:妈妈病情平稳,房子顺利成交。就在她掏出钞票,想要结账离开的时候,坐在路口小板凳的神婆又补了一句:“就是会有小人妨害,要破财。”
莫非是说房子买贵了?贾敏的脸色立即变了,钞票捏得死紧。神婆没抽出钞票,赶紧改口,“能加钱化解”。贾敏这才心情一霁,松手让神婆拿到钱。即使这谶语应在房子买得贵的事上,那又如何?这是她买来养老用的,养完父母了,还能养自己,值了。至于后事如何,那就等以后再说,不行就卖了。
4
年8月,老房终于等来买家。那是一个外地人,来到五线小城讨生活,奋斗到了孩子该上学的年龄。对他来说,买房不为改善自己的生活,只为附带的好学校,充当孩子的垫脚石。买家找了“消费贷利息高”的理由,试探着砍了3万,贾敏马上就答应了。
爸爸吃了一惊,数落贾敏崽卖爷田不心疼。贾敏一声不吭,心里明白根本没有挑剔的余地。她等着买家的钱下锅,不然只能自己下油锅。买家觉得自己占了便宜,爽快地签约了,但贷款不是一天就能办下来。没有钱在手,贾敏只能逼自己放宽心,不管是哪一边的债务,她都晾着,只还最低还款额。
还债的钱从哪里来?当然还是网贷。
贾敏找了新的网贷平台,简简单单又借到钱。她知道网贷的利息贵,但不借钱,就还不上债。临近逾期前的几个小时,银行会给她打电话,玩的就是心跳。马上就要办房贷了,她不能让自己的征信有逾期记录。
除了银行,至亲好友也会给贾敏打电话。嘘寒问暖已经免了,只有开门见山的直白:“你欠我的钱什么时候还?”
贾敏问心有愧,一开始还能对着电话安抚几句,后来只能把电话匆匆挂断。她想过去做兼职,或者换一份薪资高的工作,但她的时间切得比金钱还碎。除了上班、筹钱,她三不五时就要请假回老家照顾妈妈,实在没有赚钱的余裕。
就算能闲一会儿,妈妈也会占据她所有思绪。交了新房的定金以后,妈妈的心情放松了一些,但迟迟没到手的房款,又让妈妈心焦不已。贾敏打电话回家,想要关心妈妈的病情,妈妈总会转移话题,一个劲地追问买家的进度。
千回百转,还是落到“钱”字上。贾敏已经成了惊弓之鸟,只要谈到钱就心惊肉跳。还好,买家的贷款终于办下来了,爸爸向她报喜:“快回来,我们也能办房贷了!”
贾敏觉得自己的坚持没有白费,满怀期待地回了家。父母早早做好准备,找来有经验的亲戚充当“智囊团”,手把手教她办房贷。贾敏自知入不了银行的法眼,一开始没打算用自己的名义办贷款,可要想每个月还的钱少,只能办30年的贷款。父母都是60多岁的人了,办不下来,只能让贾敏这个“年轻人”出头。
亲戚们都说,房贷不难办,关键是收入证明和流水要好看。他们给贾敏一套话术,让她回去找公司的HR。人家果然心领神会,帮她出了一份拿得出手的收入证明。父母也没闲着,早就替她准备好流水,她就理所当然地用了。
一切就位,贾敏顺利办下房贷,心满意足地买下父母中意的三室一厅。老房的卖房款有30多万,抽出1/3还了亲戚的债,心头大石就落地了;再抽出1/3给首付,贷了近50万,分30年还,月供起初得多块。爸爸出,妈妈出,剩下的贾敏包了。尽管吃力,但她终于有些小城中产的样子。
离入住新房还有大半年,但父母已经隐隐约约地兴奋起来。多少年没有往来的亲戚,忽然出现在家里,兴高采烈地介绍着装修经验。爸爸以往最不情愿应付亲戚,此刻却笑容满面,热情周到地张罗。妈妈虽然在病中,但精神大有改善,忍受着药物的副作用坚持吃药,想要自己尽快好起来,风风光光地走进新房。
只有贾敏还陷在网贷的漩涡里,还款日一个紧接一个,不给她喘息的机会。但父母的快乐让她在愁苦中咂摸出“值得”的滋味。以前为父母做得少了,现在就要加倍地“还债”。她要真正成为小城中产,不用工作,靠收租过日子。
作为独生女,父母的支持就是她的底气。要是在以前,贾敏可能会急吼吼地把网贷和卡债还清,剩下的钱就存定期吃利息。但她现在已经是“砖头教”的信徒,坚信买砖头才是颠扑不破的真理,剩下还有10万在手,原本打算做装修新房的费用。但既然有好的投资机会,“买铺”,就成了她下一个目标。
中介知道贾敏是金主,热情地领着她参观,说现在卖的都是现铺,又有大企业背书,绝无烂尾跑路的可能。这一切就像为贾敏量身订造,首付的钱,她刚好就有,在账户上还没睡熟。自己拿钱就能解决的事,贾敏没和亲戚多商量,免得再听他们的冷言冷语。
年8月,贾敏交了首付,驾轻就熟地搞起了贷款。中介提醒她,房贷流程长、查得严,不如消费贷来钱快。贾敏一想,自己只借20多万,消费贷就消费贷吧,抓住眼下的投资机会要紧。
没想到,银行的回复来了:贾敏有逾期记录,不能放贷。
贾敏吓得够呛,没想到消费贷居然比房贷还难办。她丢得起人,但丢不起首付的钱,只能去找中介拿主意。中介对她推心置腹,说自己找了开发商求情,贾敏可以不用申请贷款,只要坚持还月供就行。要不然,铺面落不到贾敏手里。
开发商的脸没见着,红脸白脸已经让中介一个人唱完了,贾敏整个人都在发懵——之前不是说“托管就有租金收”,那怎么不能用租金直接抵月供?但她想起自己背着逾期记录的“原罪”,什么都不敢问。她不敢想象失去铺面的后果,她只能按中介说的办。
如果成功办下消费贷,贾敏每个月要还0多块。现在办不下来,贾敏每个月要直接给开发商打0多块。算上新房的月供,她每个月要给自己的“中产梦想”投资多块!月收入不到块的贾敏,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。
万幸房贷已经办下来,公积金也能提出来了,原本她打算用公积金还卡债,眼下只能先缓一缓,把铺面的月供填上再说。
赖以养卡的最低还款额(0多块),在一顿猛如虎的操作以后,贾敏已经够不上了。银行打电话来催款,要是在之前,薄脸皮如贾敏肯定说不出话。但她眼下快被利息逼疯了,用近乎哀求的语气,希望卡债宽限到明年。
对面的男声显然没反应过来,接下来的对话,两边各说各的,直到突如其来的信号不佳截断了通话。四下无人,但贾敏依然像斗败了似的,低下了头。电话那头全是没有人情味的赚钱机器,她怎么哀求,也不管用。
已经还过钱的亲朋好友,被贾敏犁地似的又借了一轮。靠拆东墙补西墙,她勉强挺过因为疫情停工的日子。但铺面的月供,她实在给不起了——中介提醒过贾敏,断供就意味着前功尽弃,可她别无选择。
5
费了这么大工夫,几乎赔上自己的未来,贾敏为的不过是父母能安度晚年。她想不明白,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。但债务不会给她思考的时间,亲戚的电话打进来了,张嘴就要她给出还款的时间。
难以名状的心虚笼罩了贾敏,情绪上头,她承诺一定尽快还钱。可大头*易充,钱要从哪里来?想来想去,还是网贷方便,既不用麻烦别人,又不用多一个人知道她缺钱的事——她就是被亲戚朋友知道手头紧张,债才会催得那么紧。
年5月,贾敏决定再借一次网贷。她已经很熟练,一家借不出,换一家就行了,反正网贷平台多得很。她把不给她借钱的APP卸载了,换一个新的,手气就变了,轻轻松松到了签约环节,屏幕更新信息:您已成功借款。
这就成功了?贾敏有些疑惑,但回想整个流程,又找不出问题。一样要她确认一堆汉字,一样要她交出所有信息,一样要她给出高昂的利息,还有什么好怀疑?
贾敏说服了自己,等着钱到账,结果等来客服的信息:因为她有逾期记录,存在多头骗贷风险,所以借款被冻结了!说起逾期记录,贾敏就心虚。无论如何,她需要这笔钱,最好马上能到手。所以,贾敏放弃了思考,让手指跟着客服的指示活动。客服说要给借款买保险,那就买;要转钱做流水,那就转。
只用了大半夜,她就把3万多打空了。准确来说,这是她能透支的信用卡额度。然而,隔着屏幕,客服还在叫她打钱。
在客服嘴里,网贷平台好像什么都有:征信记录、保险经纪、银行经理,甚至还有银监会的关系,唯独借不出钱。贾敏放下手机,想要冷静一下,再点进去,居然没了和客服的聊天记录!她连忙追问,客服的口风就变了。先保证自家是正规平台,也不叫贾敏打钱了,只是说借款会在24小时内到账。
贾敏不敢深究,生怕借款又有变数。第二天还要早起上班,她不能折腾到太晚,只能揣着“钱会到账”的空头支票,逼自己洗澡睡觉。
第三天,24小时早就过了。钱没到账,追款短信倒是来了。
明明还没借出一分钱,网贷平台已经做好催收的准备,威胁要上门催债。如果只是骚扰贾敏,她还可以忍耐,但对方直接打电话给她的亲戚,搞得老家鸡飞狗跳。辈分高的亲戚打电话给贾敏,劈头盖脸就骂。她父母也收到催收电话,问她到底怎么回事。她一律都回复,是诈骗电话,别信就行了。
要想证明自己的清白,贾敏只能报警,直面失败的自己。出乎她的意料,警察表现得相当温和,安静地忍受了贾敏的语无伦次,最后提醒她,不要再和那个平台的客服纠缠,以免越陷越深。
贾敏赶紧追问:“那我打过去的钱,还能拿回来吗?”
骚扰短信一水的海外号码,散落在东南亚好几个国家。贾敏问完,心已经灰了一半。警察递过一张回执,告诉她有什么想了解的,都可以打电话咨询。事已至此,贾敏失*落魄地走出派出所,一会儿想到丢了的钱,一会儿想到要还的债。想来想去,她找不到答案,只能像鸵鸟似的,又躲了几天。她试过打给回执上的号码,但在接通前主动挂了。
正在贾敏焦头烂额之际,保险经纪忽然出现,冒出一句温馨提示:“亲,该交保费了。”
每到6月,贾敏看到交费提醒,心里都会一紧,因为一年上万块的保费实在不是小数目。但在这一刻,她忽然福至心灵——自己还有“退保”这个选项嘛,退保了,不就可以不交保费,还能拿回一笔钱吗?
保险经纪不死心,给她提供一个方案:之前的保额有20万,所以保费才这么贵。要是转成块保额,保费就交得差不多了。但这个“差不多”,明显含有水分。保险经纪还说,如果转了保额还要交保费,她可以向公司申请,最多再给几千块就行了。
贾敏没管保险经纪的示好,坚持要退保。
两年前,贾敏买下这份保险,不过是出于对闺蜜的信任。闺蜜当时劝她,不为自己,也要为父母考虑。哪怕人死了,也要留点补偿金给父母。至于保险条款如何,她没有研究,全凭闺蜜专业操作。没过多久,闺蜜不卖保险了,才把她转给现在的保险经纪。
贾敏和现在的保险经纪没有交情,自然油盐不进。保险经纪还在电话那头叨叨,她已经放空耳朵。赔上半天假期,她绕过保险经纪,亲自跑到营业厅退保。退保得来的块“近水”让贾敏的生活费有了着落,但对债务来说,不过是杯水车薪。
6
想来想去,和自己有金钱往来、又讲人情味的,居然只剩下老板。
反正没有找其他工作的指望,贾敏把心一横,决定还是预支2万块薪水。这是一个巧妙的做法,来自同事的口授心传:“预支”比“借钱”听上去体面,还能增加老板同意的概率。
果然,老板沉默了一阵,答应了,毕竟,贾敏自己就是债务最好的抵押。他们约定,老板不收利息,还款直接从工资扣,保证老板的债能收回。
钱借到了,但贾敏高兴不起来。收入腰斩,想要维持生活,她只能节流。伙食费、交通费都是硬支出,省无可省,她只能打房租的主意。
离婚以后,这间老旧的一居室承接了贾敏。房东待她不错,没有涨过租。每个月只要花块,就能支撑起贾敏的独立。但这样的生活已经过去了,她打算换个住处,哪怕与人合租,甚至要给人做家务,只要租金够低就行。她下载了好几个APP,找房子代替刷视频,成为新的“消遣”。
贾敏的算盘打得噼啪响,只是旧城改造不给她缓冲的时间。
房东通知贾敏,他要随加装电梯的大流,让老房子也能要个好价钱。装电梯的钱,他已经交了,同一栋的住户也交得七七八八,电梯应该很快就能安上。贾敏只能点头,她知道自己没有评判的余地,也读出了房东的弦外之音:电梯装好以后,我要加租。但她不敢打破现有的平静,顺滑地接受了。
回老家,无疑是眼下最经济的选择,吃住都能省下一大笔。只是她已经找老板借了钱,要是不在那里工作,她没有按时还钱的把握。父母的退休金都不高,如今大头拿来还贷,不时还要接济贾敏。医院的费用,已经耗尽父母储蓄的养老钱。妈妈再要治下去,只能找亲戚借钱,债债相叠何时了?
气上心头,贾敏不想再为被骗的3万多兜底了。
距离报警已经过去了2个多月,她决定又一次打开APP,搜索钱的蛛丝马迹。客服又是崭新的面貌,但内核依然没变,反反复复地哄她打钱。在客服嘴里,只要贾敏打钱过去,覆盖了逾期的黑点,她就能顺利地拿到借款。
贾敏气笑了,她来不是为了借钱,而是为了拿回之前的钱。只是这个愿望再次落空。没过多久,手机响起短信的提示音,一阵紧接着一阵。贾敏一看,显示来源外国的骚扰短信又来了,张嘴就要上门催收,多少显得有些滑稽。
好家伙,那群人已经不在东南亚,去了东欧?
一堆显示来自东欧的骚扰短信,不仅骚扰贾敏,还骚扰她的通讯录。这种威力,就像在中世纪投入原子弹,吓得贾敏出了一身冷汗。只要他们想,她就不能安生,她的家人朋友也不能安生,谁知道那群人接下来会去哪儿?
贾敏坐不住了,一下班就去报警。值班警察是不是之前那个,她已经不认得了,但警察依然耐心,听她翻来覆去地诉说恐惧。最后,警察对贾敏保证,要是那些人找上门,只要她打电话报警,他们就会出警保护她。
警察的安慰打开了贾敏的思路,原来被找上门是件稀奇事。但转念一想,这不意味着那群人被找到的可能性很小?她看着警察给她的新回执,没了再说的兴致。
时候不早了,贾敏该早点回家。不然又要打车,一天的饭钱又浪费了。
后记
对贾敏来说,最大的幸事莫过于如期收房,一家子搬进了心心念念的新房。
因为手头紧张,她没有买新家具,父母体贴地代她向亲戚解释。可能是换了新环境,妈妈的病情渐渐稳定,连药量都可以减了。
“千辛万苦,才买了一套房子。人家又买车又买房的,怎么日子比我过得轻松多了?”贾敏对我说。
这还真是事实,但我只能安慰她:“好事多磨,先把眼前的关过了,就不错了。”
但贾敏的心头大石远没到能放下的时候,网贷就是高悬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。她根本不敢算自己欠了多少网贷,又有多少是利息,反正电话会一个接一个地提醒她。追得急了,她就还一千几百,多了也拿不出来。
曾经对未来满怀期待的小城女孩,现在只想回老家,省下车费房租还有饭钱,偏偏用工作来“抵押”的“预支工资”成了她的拦路虎,在还清老板的欠款之前,她没有办法辞职回家。
作者:夏语冰